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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别味觉之王,今冬不再吃蟹

一泊二食读书三昧 HitoriTrip 2020-11-11

井野一边吃着海老芋,一边盘算着未来的路,“我一定不能被抓到,要战胜这个世界,要活下去,只要拼命努力,幸运女神的眷顾必会降临。”


那么女神会对他微笑吗?





京都的冬日很漫长。


从红叶散去之日,至鸭川水暖之前,比叡风席卷都大路,师走之月在岁暮天寒间到来。


熟悉的日本料理店“绪方”,门口生着炭火,召唤着自己的,是冬日之味觉。






一向习惯吃独食的自己,这次多了几位同行者,我到得较早,坐至吧台正中,与主厨寒暄几句:


“今天来的净是外国佬,你是不是少了点干劲。”


“怎么会?外国人来到这里,往往才是为料理而来,而日本人有时候只是为了应酬而已。能够展示日本文化,让外国人体会到和食的魅力,对我而言是颇有成就感的事。”


主厨的回答滴水不漏,就像是提前准备好一样,稍后他进入厨房查看,再次返回时,微笑着抛回问题:


“周桑刚才的话是开玩笑,还是故意试探我?没想到你的心思也这么深啊。”


转瞬间,吧台已经坐满了,点了冷酒和乌龙茶後,率先登场的是冬日的味觉之王:来自间人港的蟹。



势子蟹作为雌蟹,体型相对较小,肉与内子一起,配以新潟水发菜和啫喱,纤细的雌蟹与出汁相性突出,充满甜味。



外子(未成熟的蟹卵)单独装一支小碗呈上,没有任何调味,很多餐厅都是把内外子混在一起,这样外子的味道会被相对味浓的内子削弱。绪方将外子单装的做法,可以让食客单独品味外子的海味和香脆,也显示出他对于食材的信心。


“一般来说,外子都有股腥臭味,如果不是间人蟹的外子,即使单吃也不好吃。”


“不是间人蟹就不行吗?”


“是的。”



椀物中盛着柚子皮和芜菁,二者均是师走(12月)的旬之食材。


通体漆黑的闇蒔絵,预示着夜幕降临,新月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,如流风回雪,婀娜多姿。小小的一支椀,背后似承载着浩瀚的宇宙,将它捧在手心时,反过来感受到自己的渺小,是绪方桑竭尽浑身功力的一品。


过去,京都料理被认为是“太过美味是不行的”,简单来说,是“七分素材、三分调味”。选用当季的新鲜素材,然后以昆布和鲣鱼出汁的力量,进一步引出食材的鲜味。老铺割烹“浜作”的三代目主人森川裕之在其著作《京料理的品格》中写道:“中华和西洋料理经常会把鱼肉蔬菜煮上数小时,充分抽出其鲜味,日本料理,特别是京料理,则只是以出汁来让素材变得和原来稍微有些不同。当日的气温和湿度,食客的年龄和身体状况,都会很大程度左右当日料理的美味与否,是非常纤细的存在。”


在如今素材占比九五成,高级食材越来越多被运用到椀物中的趋势下,绪方依然能以当季的常见食材来演绎(比如秋季的栗子菊花),体现出他对整体节奏和故事性的把握力,只是重视性价比的人大概多少会有所不满?




刺身盘上盖着树枝,缀有碎冰点点,模仿冬日银装素裹的植物,应景且节制。


揭开枝叶,下面是乌贼和齿鲣,乌贼肉厚有韧性,齿鲣是市场中最高级品,肥厚的外表下,入口却十分清廉,其鲜甜味在天然鱼的峰值。



烤云子来自宫城县宫古的手钓鳕鱼,涂酱油烤,再撒上粉山椒。


“与定置网捕来的完全不一样。”


如奶油般柔软,中身鲜味浓缩,个人十分喜欢的一品。




接下来主厨拿来间人蟹的雄蟹,这便是今天唯一的主角了。


“最近间人港风浪很大,船无法出海,我昨天刚从市场上弄到了40只。”


“这不会……很贵?”


“很贵。”


微笑背后,是非常确定的答案。


索性花一点时间说说,为何要吃间人蟹?


去过日本,又爱吃的人,大概早年都去过北海道吧,北海道一直是以螃蟹为观光的主要宣传点,只是,北海道其实吃不到日本最好的螃蟹。


日本最好的螃蟹,都在本州岛靠近日本海侧,每年11月解禁至3月,便是老饕们出动吃蟹的时期。


大部分人喜欢在11月-12月解禁时去,因为这时候可以吃到雌蟹,到了次年,便没有新鲜雌蟹了。不过有朋友说,2月是最美味的时期,因为此时海水更冷,蟹会更加鲜甜,这是他与东京头文字K店长探讨的结论。


日本海侧的螃蟹,又以位于丹後半岛间人港的间人蟹最为著名,这里一共只有5艘渔船,可以保证日归,对于不易保存的深海蟹来说,间人港从出发到捕捞点的距离,是所有港口中最短的。


间人的海水深且冰冷,海况恶劣,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螃蟹,自然也有着丰盈的肉身。


距离、温度,以及本身的稀少性,多个条件的组合,形成了间人蟹的高市场价值。


绪方冬天是只用间人蟹,如果当天进不到货,他就不做螃蟹,那么别的蟹真的无法与间人蟹相比吗,个人认为也不是那么绝对。


比如越前蟹,其中那些皇室献上级别的,也可以卖出不逊于间人蟹的高价,福井的望洋楼和コバせ,每到冬天一位难求,甚至因为接电话太多,放出“请不要打电话来,不会出现取消”的公告,因为什么?食客的选择便是答案。


绪方俊郎出身于和久传,和久传现在在京都名震四方,其口碑、涌现出的名厨,已经凌驾于京都的土皇帝菊乃井之上。但是,和久传其实最早并不是在京都创业,而是丹後半岛。和久传在高台寺的旗舰店,便是主打间人蟹。


一直有传闻说绪方和东京的头文字K,能够绕过市场,通过特殊渠道进到间人蟹,联想绪方与和久传、丹後的深厚关系,此言大概非虚。


如此说来,强调间人的品牌力,或许是绪方俊朗的一种策略,他需要通过“最好的蟹”来定义自己,如此客人的腰包才能掏得心甘情愿(玩笑)。




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蟹,转眼间被按在了案板上。



主厨的刀又快又狠,中间开膛,然后双手一撕,蟹彻底没了生气。



旁边的青铜器中架起备长炭,这过去是寺院中求雨用的器具,放在这里毫无违和感,显出主厨的品味。




首先烤蟹身,主厨建议直接下手解决。




腿肉有着无与伦比的鲜味,在深海中生存的间人蟹,肉质紧致多汁,余味回甘。




蟹钳之后是蟹爪酒,把带着炭火香味的蟹爪丢进热爛中,即使不喝酒的人,这里也有破例的价值。




蟹味噌烤过后倒入酒,做成甲罗酒,最后投入剩下的蟹肉。


天国大概不过如此。


“接下来该是maindish了。”


主厨诡异地笑笑,在间人蟹之后端出的主菜,难道是……



一支巨型的大阪富田林海老芋,虽然海老芋是京都冬季的定番食材,品质最好的却在大阪。


以出汁调味,撒上一点点盐和砂糖,现在很多店喜欢将海老芋的外皮炸过让它更有滋味,或者用味道更强的海味出汁调味,绪方的做法则是京都传统体现,“不要过分美味”。


对于不喜欢山药芋头类糯糯食感的人来说,这一支海老芋有些大得过分了。


现在被指定为京都传统蔬菜的海老芋,其实也不是发源于京都,享保年间(1716年左右),东山三十六峰之一的青莲院门迹在游历九州时,将有着海老(虾)模样的唐芋带回王都,并开始广泛种植。



没错,海老芋的名字由来并不是因为它有虾味(尽管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),而是真身像一尾弯曲的虾。


京都与距离最近的海,北部湾和福井若狭之间有70公里的距离,在物流不发达的时代,京都人吃不到新鲜海鲜。


他们将北海道捕到的鳕鱼风干,做成“棒鳕”运至京都,然后与海老芋煮成一锅,名为“芋棒”。


彼时的鳕鱼是在寒风肆虐的北国之极,北海道的宗谷海峡中生存;海老芋则诞生于南国的照葉森林文化,沐浴着温暖的南风成长。这两种食材在日本的中心部汇合,形成了京都独有的传统料理。


作家们描写京都时,经常会提到吃海老芋的场景,比如松本清张的短篇小说《颜》,两位警察在追踪犯人时下车,于是商量起吃午饭的事:


“与其吃那些千篇一律的东西,不如尝尝芋棒吧。”


“那个很贵吧……”


“贵也没关系,下次来京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,先吃了再说。”


两人一边商量着,一边前往円山公园的料理屋。


凑巧的是,犯人井野良吉也正在这家店吃饭。


“有点饿了,应该吃点什么,既然来了京都,就吃点东京吃不到的,比如海老芋吧。”


井野一边吃着海老芋,一边盘算着未来的路,“我一定不能被抓到,要战胜这个世界,要活下去,只要拼命努力,幸运女神的眷顾必会降临。”


那么女神会对他微笑吗?


在腹中已经有八成饱之后,吃掉这只海老芋的必死决心,大概和井野当时的心态颇有几分相似。



店家呈上香物,进入主食环节。



北海道仙凤趾的牡蛎,炸一下做成牡蛎盖饭,搭配山椒。



蟹味噌饭,美味到无法言说。




点心是慈姑烧饼,中间包白小豆馅。


12月的慈姑正当季,白小豆则是京都高级和果子的原材料,绪方曾效力的和久传,在师走之后,正月中制作镜饼时,经常会以白小豆为原料,是让人感觉到季节性和传统的一品。


绪方的点心经常被说过于简单了,经历了怒涛般的间人蟹后,简单一点不好吗?


有时候我们会喜欢大道至简,有时候又会挑剔其过于简单,但呈现出来的简单并不等于做法简单,是在大量反复试错和减法,以及必要的妥协中,所最终达到的目的。想要将色、香、味、景全都抓住,又以矜持素雅而非一眼看穿的方式呈现出来。


四季吃下来,也的确不是每一品每一餐都很满意,但绪方主厨所呈现出的世界,依然是我喜欢的,也许今年还会到访,只是食记,可能就不会像去年一样频繁了(总共4篇大概占了所有更新的1/8吧)。



礼品是间人蟹的绿色小标,这便是螃蟹卖上天价的护身符,上面写着船名,背后则是“京都”。绪方主厨说,有人在网上高价拍卖绿标,大概也有被用来给赝品正身的,说起来这些年用间人蟹的店貌似增加了一些,但渔船并没有增加,所以,所有挂着绿标的螃蟹,老家都是如假包换的丹後半岛吗?会不会也有兵库、佐渡甚至俄罗斯的外来户,这个就不得而知了。


与主厨作别,走出狭长的巷子,对这顿螃蟹无比满足,今年已经不想再吃,而海老芋,最好也是今年的终点(笑)。


清张在小说中将海老芋描绘成警察和犯人同时追求的食物,“比起逃亡和抓捕,来到京都先吃一碗海老芋是正事。”


他战后生活在北九州的小仓,虽然找到学校和媒体的工作,但那时媒体还未完全恢复功能,以其收入无法支撑7口之家的生活,日子非常清苦。于是清张也开始做其他生意,乘夜行车往返于大阪、京都之间。他在《半生记》中曾写道,自己去栗田口坐车,从那里经过知恩院,在円山公园吃上了芋棒,“淡白的味道化解了饥饿,这样有特色的料理只有在京都才能吃到吧。”


这大概多半是円山公园前的“平野家本店”。


无独有偶的是,吉川英治、川端康成也吃过这里的海老芋,并将其写到自己的作品中。这几位文豪成名前无一不是过着失去双亲或赤贫如洗的生活,在当时的他们看来,海老芋大概犹如淡雪般美味,能带来幸福的实感。不然,为何清张会将吃海老芋看作是一件如此神圣的事情,能让犯人和警察暂时放下戒备,心无旁骛地赏味?


大胆猜想一下,彼时的清张大概疲于奔命,幻想着自己能够出人头地,在海老芋落入胃袋中,于京都的苦寒下,回味着自己艰辛的人生时,或许井野便是他当时的原型,他也在心中呐喊着,不会输给这个世界。


对于那些有温度的食物的记忆,或许可以称为乡愁。


吃到食物的时机也很重要。


如果清张本人吃到今天的这碗海老芋,不知道他会不会说:


“太过美味是不行的”。


-fin-


文/周磊


专栏作者、撰稿人


以发现能够实现理想生活状态的日本为主题,展开酒店、餐厅、旅馆等相关写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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